(05-13-2012張智琦)
不論在媒體再現或社會印象中,「遊民」都是長期承受污名的一個群體,很少被給予不同的命名與意義。去年底,台北市議員應曉薇「灑水驅趕遊民」的言論引起非議,遊民獲得社會大眾廣泛同情,究其原因,應是寒流來襲時噴水趕人的「不人道」程度,逾越了中產階級市民的價值觀。換個角度想,若是「無寒流時」噴水或改以其他方式驅離,恐怕就不會造成多數民意的反彈,說穿了,這是一個特定語境下的符號構連效果。
同樣的道理,我們要如何理解近日PTT爆出的強恕中學學生對遊民潑糞的事件呢?學生所攝影像、行為動機顯得比噴水驅趕更不人道,一時間,網路鄉民及新聞媒體高度關切此事,遊民從普遍時空意義下的「缺席者」,變成廣大鄉民注目且施以同情的「受害者」,潑糞學生則被妖魔化為十惡不赦、教改失敗的「垃圾」。在此,光明對抗邪惡的戲碼再度上演,而鄉民站的那一方,當然是清除垃圾的一方。
這類正邪不兩立的故事,結尾總是相似的,最後不堪龐大的輿論壓力,兩位潑糞學生在鏡頭前下跪、磕頭道歉,請求社會給他們一次機會。有趣的是,他們主要道歉的對象,他們請求原諒的那個「社會」,顯然不包括遊民,而是網路鄉民及新聞媒體代表的多數中產階級市民的社會──他們的舉動對不起所屬群體的價值觀,因而要被主流社會驅逐。
鄉民的偽人道主義邏輯
若回過頭分析鄉民的語言,便能發現鄉民正義的內在邏輯:遊民也是人,人不應被無故潑糞;潑糞學生不是人,「非人」應受嚴厲制裁。只要了解這個邏輯暗藏的矛盾與危險,我們就不會被虛假的人道主義意識形態欺騙,盲目響應鄉民的集體公審行動。簡單來說,這個邏輯看似將遊民納入公民社會的保障範圍,實則弔詭的成為排斥遊民(與各式各樣的他者)的絕佳修辭。
在這次事件中,網路鄉民先將潑糞學生的脫軌行徑界定為「非人」,並暫時賦予遊民一個「人」的位置。當鄉民們達到制裁「非人」、將之逐出主流社會的目的時,遊民又回到原本邊緣的「非人/缺席者」位置,繼續被主流社會壓迫、歧視與無視。鄉民正義的偽人道主義邏輯就是這樣藉由區分「人」與「非人」來運作,從而決定誰是我方,誰是敵人。
既然潑糞學生不是人,就不需受到人道對待,鄉民循此邏輯展開的具體行動是,一致將焦點擺在學生上,主張讓他們「體會一下糞便澆臉」,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來懲戒偏差主體,謾罵聲浪裡也反覆出現對「普世人權」的質疑(有些人不配受人權保障),對「無體罰/免試教育」的批評(應嚴加管教),對強恕中學是「爛學校」的嘲諷(爛學校出爛學生),以及對嚴刑峻法的社會型態的渴望(告到死、關到死、判他們死刑)。
就在一面倒的撻伐聲中,「遊民」消失了,沒有人去傾聽他們的意見,沒有人在意他們面臨的處境,抗爭主體悄悄被置換成「鄉民」(或說本來就不是遊民),而鄉民爭取的「正義」,當然是為了鞏固自身的價值觀──中產階級的意識形態。這即是為什麼我們幾乎聽不到批判體制的聲音,因為事實就是,網路鄉民壓根不希望基進的改革出現,例如健全社會福利制度、增設社會住宅及公共設施、貫徹累進稅制等,這些能真正拉近貧富差距,改善遊民生存條件,卻牴觸中產階級的資本主義信仰的想法。
凡此種種皆顯示,網路鄉民是現存政治、經濟、社會秩序中最有力、最反動的捍衛者,他們透過「本質化」與「個案化」的論述策略掩飾了結構性的問題,不僅如此,這種偽人道主義邏輯導致的暴力迴圈,不斷生產出人與非人,我群與他者的對立想像,鄉民藉著操弄這組對立想像,置身於超然的審判者位置,而不需對自己的暴力行為負責。
法西斯還魂的隱憂
更令人擔憂的是,網路的匿名性與便於動員的優勢,使中產階級意識形態脫離既有的人道主義和自由主義,其非理性、狂熱、仇恨的程度,甚至傾向納粹德國時代標舉的法西斯主義。如這次事件中,鄉民認為加害者(擴及特定族群)不應享有人權,反對無體罰與免試教育,崇拜明星學校,相信嚴刑峻法及合法的國家暴力有利於
社會,加上鄉民集體公審的「排外」行動,都和法西斯主義的精神不謀而合。
「以前補習班老師也說,這樣刺激他們可以幫助他們努力脫離遊民生活!」這是強恕中學學生向遊民潑糞後,於臉書炫耀自己舉動的留言。當中所顯露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沙文主義、以暴力排除他者的手段,與鄉民的意識形態──與納粹的意識形態有任何本質上的差異嗎?或者這些學生過去也曾經是參與網路公審的鄉民,只是這次,他們淪為主流社會設定的敵人?
如果敵人和我方其實同出一轍,同樣來自散布仇恨暴力的法西斯源頭;鄉民的正義所要指控的邪惡就是它自己本身時,這樣的正義絕對是謀殺公平正義的兇手,而處在社會邊緣的他者,也永遠不可能得到寬容、友善、平等的對待。當網路鄉民的報復式公審告一段落時,不妨深切反省,自己是否就是那個反對社會住宅蓋在自家旁邊的市民?
(本文作者世新大學新聞系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