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9-11一心)
在「捷運西門站」下了公車,沿著中華路往南繼續走,依著腦中地圖,尋找「廢墟建築學院」。今晚,那兒有個台北藝穗節的演出節目,《SQUAT/臨蹲》。
由於離演出時間還早,南瑪都颱風夾帶的風雨,又讓台北城的空氣異常清新,於是,故意繞道,任自己迷路在這個求學時期經常出沒的一區。經過東吳大學城區部,貴陽路上的小吃店居然還在,還有國軍英雄館,國軍文藝中心,西區福利站…,在都市地景迅速變化的今日,這些建築物的存在,彷彿時空膠囊,那些曾被封存起來的感覺,就在今夜的細雨微風中,溶解、釋放。
那是個還有愛國歌曲行進比賽,與「保密防諜人人有責」作文比賽的年代,每當看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在清晨的微光中冉冉升起,或是欣賞學校樂儀隊整齊劃一的動作時,內心會有一種無以名狀的澎湃情感,那時候,將此種情緒稱作「愛國」。儘管,要從一個島嶼去想像一個大陸家國頗為抽象,甚至,有些難度,但是,訓練有素的自己,對那葉秋海棠的情感,植得很深,甚至超越腳底下這塊番薯形狀的島嶼。
再更深一層地剖析,撐托並強化此股「愛國意識」的,似乎是國際外交上的孤立無援感,是一種生存的被脅迫感。
台灣,是世界史上(除了金門、馬祖)施行了戒嚴令最長的地區。「戒嚴令是指一個國家進入了一個危機,而這個危機有可能會影響國家及人民的存亡時,由國家元首發佈的限制性行政命令。」(維基百科)
長達38年戒嚴,黨國不分,黨政軍霸佔國家資源、媒體與司法;解嚴後,黨國依然難分,台灣仍有佔絕對多數的黨員媒體、黨員將官、黨員司法官、黨員調查局。台灣人,除了國際外交上的孤立無援感之外,還活在生存危機的恐懼裡,而為了讓危機具體化,我們必須在心底製造一個又一個的假想敵,從「日本鬼子」到「匪諜」,從「台獨份子」到「民進黨」;為了自衛,我們必須主動攻擊、汙名化這些字眼。這個生存機制運作得如此成功,以至於,今日,當有人講到「台灣獨立」這四個字的時候,六年級以上的人,恐怕還會有種心跳加速、頭皮繃緊的生理反應。
這個生理反應,超過理智可解讀的範圍,與生存本能緊緊相連。
1987解嚴的那一年,爭取言論自由的民主運動先驅鄭南榕,在一個公開演講的場合裡,大聲說出:「我叫鄭南榕,我主張台灣獨立。」1989年,他以殉道者的前瞻姿態,自焚而死。然而,由於主流媒體的誤導,與鄭南榕同時代的大多數人,並不瞭解他的死有什麼意義,尤其是習慣看《聯合報》與《中國時報》的人。
那時,我小學六年級,電視只有三台。
二十年多後的今天,站在這個充滿黨國符碼的街區,我不禁重新思考,此時此刻的自己,徹底理解言論自由的意義了嗎?鄭南榕以自焚而開創出的民主之路,我跟上了多少?
Marco在廢墟建築學院的「lounge」裡規劃了可以升火的露台。攝影蔡明輝 |
今晚演出的地點──「廢墟建築學院」,是由「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推動的「UrbanCore 城中藝術街區」計畫的一部分,此街區位於中華路一段與延平南路之間,計畫名稱取自「城中」區,直譯為「Urban Core」,而「Core」又有果核之意,象徵這個老舊城區就像是一顆被啃蝕殆盡的果核,過往的記憶已被人們所遺棄。
當計畫主持人、芬蘭籍建築師Marco Casagrande,初次勘查這個基地時,看見這批因為隔成雅房出租而切割扭曲、幾乎被附加物給噎滿而窒息的老房子,決心替他們清洗淨空,因為,每個隔間所框限住的,不只是尊嚴盡失的生活品質,更是與空間、與自然感應的斷絕。
當所有隔間、窗戶被拆去,雜物被清除時,Marco興奮地揮著雙臂說道:「光線進來了,風也進來了,…你能看到這個空間的品質,感覺到這房子的快樂,彷彿它重新復活了一樣!」
演出前,我們被引領到二樓等待,靠街道的這一面,窗戶都被拆去,地上,有三畝小小的土地,種著些蔓生的植物,它們都向陽生長,與背景──巨大的水泥保險箱、環保署──形成了強烈對比。
來到三樓,演出開始,兩位舞者,佇立在空間裡,從第一個肢體的觸碰開始,兩人就再也不間斷地、以互相推擠的身體動力,在空間裡行進。移動到牆面、牆角,造成一種地心引力錯置的假象,到了地面,繼續擠壓、推移、奮力滑行,地板,彷彿是塊大磁石,頓時,又從另一個牆面,推擠到沒有扶手的樓梯,追隨著肢體張力平行地面的撐開,甚至與地心引力相反的、一格一格向上挪動,我們的視覺與空間感又被轉了90度。
從頭到尾,他們沒有暗示彼此的關係,或藉此暗示來宣揚什麼道裡,只是藉由很清楚的肢體互動關係,來完成一種極為誠懇的表達。
身為觀眾,我感受到一種被給予空間的尊重,以及擁有解讀權利的自由。如果說,藝術不可避免地反應社會現狀,那麼,在這種尊重與自由的互動關係裡,我看到民主精神在台灣社會裡逐漸浸潤滲透了,然而,也同時意識到,我們要拆去的語言框架,要回復的人性尊嚴,要還原的生命信任,以及待修復的、與自然的感應,都還需要很多、很多的努力。
Marco曾對那些感覺自己一身功夫卻要來搬磚鋸木的計畫義工們說:「你們要認真、尊重地對待自己的工作,即使它是這麼簡單,旁邊的鄰居或其他人可能無法理解你在做甚麼,但他感受到你的慎重,就會尊敬你在做的事情;若你的態度輕浮猶豫,那麼別人更會認定你是漫無目的。」
我還要慎重地反覆練習、不斷檢驗,我的思想與言論,真的掙脫恐懼的枷鎖而自由了嗎,真的從黨國不分的統治策略,從外來政權的殖民角度,甚至,從中國數千年的封建思想中解放了嗎?
我會一直練習,直到有一天,我可以把「台灣獨立」這四個字,喊得像鄭南榕一樣那麼自信、從容、驕傲、漂亮、得意,又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