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30日 星期三

日本反核運動史一瞥

  (11-30-2011黃俊邦)
今年三月,日本東北地區發生九級地震和海嘯,位於福島縣雙葉郡的福島第一核電廠發生七級核災難,輻射大量外洩,居民被迫逃離家園。面對巨大災難,日本人表現的忍耐和平靜很讓外國人讚嘆,但是,也有人對核災難後日本只有零星的反核聲音,感到很不解。
大江健三郎(左二)率領反核遊行(攝影:Alfie Goodrich/Japanorama
核災難發生後的半年,諾貝爾文學奬得主大江健三郎等發起「千萬人簽名反核能」運動。他們在東京明治公園舉辦了一次大型的「莎喲娜啦原子能」集會,出席人數高達六萬人,是多年來集會人數最多的一次。一些人也許會慨嘆「日本人終於覺醒了」。
但其實在福島發生核災難之前,日本的反核運動一直持續不斷,並且在多個地方成功阻止核電站建成
然而,核災難還是在日本發生了。
面對這樣的事實,不難想像日本反核人士的心情。「莎喲娜啦原子能」集會發起人之一安齋育郎是一位輻射防護專家,也是京都立命國際和平博物館的名譽館長。他今年71歲,是東京大學原子能工學科第一屆畢業生。他從七十年代起就批評政府推動核電,並曾在福島跟當地居民一起反核。福島發生核災難後,他在一個公開場合說,他對自己未能勸阻政府推動核能感到很羞愧。
大賀絢子(攝影:鐘聖雄/公視新聞議題中心)
今年38歲的大賀絢子從事有機農業。她從13歲起就參加反核,是福島「廢爐行動40年計劃委員會」的事務長。今年四月她和同伴宇野朗子到台灣參加反核遊行。她對台灣民眾說:「對於日本核災造成鄰近國家的不安,我感到很抱歉!我由衷的希望,台灣人民不要遇上類似的災難,也希望自己有能力能夠阻止這些事情的發生。」
兩位反核人士對核災難的回應,表現了他們的承擔精神,但也讓人感受到日本反核道路的艱辛。本文簡介日本幾個主要的反核抗爭、反核運動面對的阻力和現況,讓讀者從中一瞥日本反核運動的歷史。
〔祝島三十年抗爭〕
日本反核運動最為外界所知的抗爭,應該是祝島居民持續近30年,反對興建核電廠的抗爭。祝島位於山口縣瀨戶內海,人口只有五百多,島上居民大都以捕 魚和耕種為業。1982年電力公司在山口縣籌建核電廠,廠址選在祝島對岸3.5公里外的上關町浦田港。祝島居民知道,一旦興建核電廠,週遭自然環境將會受到破壞,他們也會失去生計,從此反核抗爭成為祝島居民生活一部份。
二十九年來,每個星期一黃昏,祝島居民都會放下手中的活,繞島遊行一周,以示他們堅決反核的立場。每逢電力公司派人在附近海域調查或施工,居民都會用自己的漁船圍堵和攔阻,並且佔據預定用來興建核電站的地盤,阻止施工。
祝島的抗爭一次又一次迫使電力公司擱置建造計劃,抗爭的隊伍也日益壯大。留在祝島的居民,大多是中老年人和婦女,但不少外來的年青人加入了抗爭行列。一群玩獨木舟的青年組織了「彩虹獨木舟隊」,跟祝島居民一起在海上抗爭。當地和海外的環保組織也經常聲援祝島的抗爭。現時簽名支持祝島停建核電站的人 數已超過一百萬;與此同時,祝島成立了「千年建島基金」,計劃發展太陽能,將祝島建成為一個無核家園。
〔六所村反對設置核燃基地的抗爭〕
六所村居民反對設置核燃基地的抗爭,是日本另一個廣為人知的反核抗爭。六所村是青森縣一個只有12,000人的村落1984年日本政府提出在六所村建立乏燃料(即用畢的核燃料)再處理工廠、鈾濃縮工廠和低發射性核廢料處置場三項核設施(之後又加上了乏燃料貯藏設施、高放射性核廢料貯藏管理中心和 「鈽」、MOX加工工廠、原子爐內廢棄物埋設等設施)。計劃雖然得到青森縣縣長和六所村村長支持,但遭到漁民和村民反對。六所村漁民和村民的抗議行動遭到大力打壓,包括遭警察拘禁,但同時也引起社會對「核燃料循環設施」安全的廣泛關注。
1986年切爾諾貝爾的核災難令日本民眾對核電安全的憂慮大為增加,各地簽名、集會和請願行動此起彼伏,支持在六所村設置核燃基地的村長也在選舉中下台。可惜以「凍結核燃基地建設」為競選綱領的新村長上任後,立即同意繼續建設工程,令反對運動受到很大打擊
音樂家坂本龍一(來源:sitesakamoto.com
六所村的低放射性核廢料處置場於1992年建成並投入營運,不少老一輩的村民也淡出抗爭。但反對聲音並沒有停止,一些新村民更組成「女性露營隊」,以身體阻撓核廢料的運輸,令抗爭得以持續下去
同時,1988年成立的「阻止核燃循環一萬人訴訟團」和居民多次就設施的安全提出訴訟。日本音樂家坂本龍一帶頭成立了一個叫Stop Rokkasho 的計劃,通過音樂引起人們關注六所村核設施的問題。原本計劃在1997年投產,位於六所村的乏燃料再處理工廠,因為技術問題未能解決,至今仍未能投入營運。
〔新瀉縣卷町反核公投運動〕
日本多個地方的反核民眾曾成功將核電拒諸門外。至今為止,日本一共有22處預定建核電廠的地方因居民反對而未有動工,另外有5個地方最終取消有關計劃,其中包括三重縣蘆濱核電廠、石川縣珠洲核電廠和新瀉縣卷町核能電廠。 事實上,1986年切爾諾貝爾核災難,加上日本國內多次大小核意外,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日本人大多數人都反對發展核電,這情況一直到2005年後才稍有 改變。
日本學者菅井益郎指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後,反核成為日本居民運動三個主要議題之一。他認為,這段時期日本雖然經歷了經濟及政治上「失落的十年」,但包括居民運動「培育發展出日本人個人的獨立及主體性格的意識」,令現在日本人普遍渴望實踐直接民主,而公投運動就是體現直接民主的方式之一。
多年來,日本的反核民眾不斷以示威、請願、簽名運動、直接行動、訴訟、拒絶出售土地等方式,抗衡結合政權、財團和傳媒的核電勢力。他們又利用地方選舉提出核電議題,或者在議會中就建造核設施提出反對議案,以至進一步以公投方式,讓民眾直接表達他們的意向。
1996年新瀉縣卷町就是否贊成建造核電舉行公投。這是日本民眾首次對此議題進行公投。卷町建造核電廠的計劃,早於1969年傳出並引起居民的關注。
1986年切爾諾貝爾核災難後,居民大都反對興建計劃,但是原本贊成凍結建造計劃的町長(即鎮長)於1994年改變立場,同意讓建造計劃重新展開。卷町居民要求舉行公投,但遭到拒絶。居民於是自行舉辦民間公投,結果投票率高達45.5%居民隨後發動罷免町長的聯署運動,迫使町長辭職。在19961月的町長選舉中,居民選出贊成停建核電站的町長,並於八月舉行正式的公投,結果超過六成人反對建造核電站。
但是,卷町地方議會中的議員大多為擁核派。隨後幾年,擁核的議會持續跟電力公司和中央政府陰謀推翻公投結果。為了阻止擁核派的陰謀,町長將預定建造核電廠的土地賣給反核人士。町長雖然為此給扣薪,議會更就賣地一事提出訴訟,但法庭最終判決賣地一事沒有違法2003年聖誔前夕,東北電力公司終於宣佈放棄在卷町建造核電廠的計劃。
〔政府以金錢消弭反對聲音〕
早在60年代,日本不同地方的漁民和農民便已各自展開反核行動,一些計劃建造核電廠的地方如女川、柏崎、刈羽、伊方等都曾出現激烈的抗爭,但當時日本正值經濟起飛,城市居民享受了電力發展帶來的好處,再加上政府的宣傳誤導,大都對反核聲音聽而不聞。
為了消弭地方上的反對聲音,1974年日本政府制定「電源三法」(電源開發促進法、電源開發促進對策特別會計法、發電用設施周邊地區整備法),讓日本政府和電力公司向各縣提供補償金,誘使它們同意興建核電廠。
日本縣政府有權拒絕國家在當地搞設施,但是,一些遍遠地區比較貧窮,年青人都跑到大城市,縣政府稅收有限,地區上的設施和服務都很不足。提供大筆補償金的確有效消弭了大部份反對聲音。另外,由於核電廠在所在地方僱用不少人,令到民眾的意見出現分化。
以青森縣六所村為例,低放射性廢棄場的員工中,一半是當地居民,而六所村村公所又利用補償金建造運動場、溫泉會館和兒童午餐中心等。在青森縣當牙醫的山本若子是「阻止核燃循環一萬人訴訟團」的成員。她指出一個地方一旦接受興建核能設施,地方政府的財政就會日益依賴中央的補償金,甚至因為想繼續獲得補償金而不得不建造更多核電廠。她說青森縣就是這樣一個例子。
同樣,山口縣祝島對岸上關町的民眾大都贊成興建核電站,原因也是期望核電廠能振興當地經濟。福島核意外後半年,上關舉行町長選舉,原來的擁核町長當選連任,擊敗反對建核電站的候選人,由此可見,經濟利益作為誘因是如何將地方上一些民眾跟核電緊緊地綁在一起。
安斎育郎說,日本的核能發展是在五方推動下完成的。這包括中央政府、電力公司、地方政府、記者和專家。他認為還可以加上擁核的民眾。他說,福島第一核電站所在的雙葉郡,70年代就有一個居民組織四處宣傳,為了建立繁榮美好的雙葉郡,當地應該建造核電廠。
〔為核能塗脂抹粉的主流媒體和學者〕
日本九成以上的家庭有訂報習慣,然而日本主流媒體經常被批評為政府的傳聲筒。就日本的核能發展,安斎育郎就指日本記者未有充份監察和批評政府,相反一直配合政府推動核能的政策,散播核能既安全又經濟的謊言。
這情況在福島發生核災難後沒有改變。福島核災難後,日本政府一直阻撓獨立記者和海外傳媒採訪災情,只允許幾家主要媒體出席報告核災難情況的發佈會, 而主流媒體的記者就只是配合政府,宣稱災情並不嚴重或情況受到控制。
獨立記者上杉隆更指責,電力公司是主流媒體的大客戶,所以主流媒體的記者在東京電力公司的記者會上,從不對電力公司的說法提出質詢。當獨立記者揭露電力公司企圖隱瞞災情時,主流媒體卻找來擁核的專家淡化事件。
事實上,日本引入核能,傳媒扮演了極重要的角色。五十年代美國為了減低日本人的反美情緒,就是通過《讀賣新聞》在日本大力宣傳「和平使用核能」,令日本人對核能大為改觀。上杉隆揭發,311日福島第一核電廠發生事故時,東京電力公司主席正與多家日本主流傳媒的行政人員在中國訪問。
為核工業塗脂抹粉的,除了主流媒體外,還有學者,如現任日本核力安全委員会委員長的東京大教大學教授班目春樹、福島核災難後獲委任為福島「輻射健康風險管理顧問」長崎大學教授山下俊一。事實上,日本有大批學者給民間列為核能工業的「御用學者」,即使在福島核災難後,他們還是配合政府和電力公司,違背良心地一味叫日本民眾放心,沒有讓民眾了解真相。
〔福島核災難後〕
日本青年加入反核陣營(攝影Junji Kurokawa/AP
今年三月福島發生核事故後,大面積土地和海水給污染,政府宣佈封鎖核電站週圍二十公里的地方,數以萬計的人被迫長期離開家園。然而,從一開始政府和電力公司便力圖淡化災難,甚至不惜將封鎖區範圍縮小,並提高所謂「可接受的輻射污染水平」,否認參與救災的工人的死亡跟核災難有關。日本政府種種的做法已失去民眾的信任。
雖然日本一向有全國性的反核組織,而各地的反核民眾也經常串聯合作,然而反核運動主要集中在建有或計劃興建核設施的地方,即遠離大都市的地方,城市民眾在反核運動中也不活躍。福島核災難後不久,首都東京開始有零星的反核遊行,遊行人數開始時只有數百,但隨後出現的反核遊行,人數增至數千以至過萬,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都市年青人大量加入遊行。911日,一個主要是青年人組成的反核遊行隊伍,遭到右派的民族主義者衝擊,在新宿車站附近有十多人遭警察拘捕,顯示日本政府擔憂城市青年在反核運動中日益活躍。
參加靜坐的福島婦女。(來源:majiroxnews
在福島核災難以前,參與日本反核運動的多是年中老年人,另外女性又佔了相當大的比重。 核災難發生後,女性(尤其是福島的女性)再次走到全國反核運動最前面。
福島縣位於日本本州東北地區,境內有兩家核電廠一共10個核反應堆,雖然當地有反核組織,但大多數民眾對核電設施並不關心。今次發生災難的第一核電廠首個反應堆建於1971年,本應於今年初「廢爐」(即永久關閉),但卻獲准繼續運行十年。當地的反核組織組成了「廢爐行動40年計劃委員會」,成員大部份是女性。他們準備在今年三月下旬舉辦大型活動,呼籲廢爐,可是活動未及舉辦便發生核災難。
如前所述,日本政府為了淡化核災難的嚴重程度,只將福島第一核電廠方圓20公里範圍內的居民撤走,福島縣其他地方即使檢測證明輻射超標,仍不能獲得 政府同意疏散。「廢爐行動」成員在核災難後很多被迫離開家園,分散在日本各地。不過他們很快便重新走在一起,呼籲政府立即疏散福島的兒童和懷孕婦女,擴大疏散區的範圍,和立即制訂立保障市民免受輻射污染的措施等。可是政府一直漠視他們的呼籲。一群為數二百人的福島婦女遂於十月底連續三日在東京靜坐示威。福島婦女的行動,讓國內外更多人知悉核災難對民眾生活的影響,也讓人見識日本政府對災民的冷漠。
福島核災難後,除了福島受到輻射污染外,其他地區也驗到高水平的輻射,加上政府批准福島食品進入市場,又將福島受污染的泥土和廢物運送到全國不同地區埋葬和焚燒,令輻射污染擴散到更大範圍。這些措施受到猛烈批評,民間展開了自救運動。很多人自行量度空氣、食物和水的輻射含量,也有民間組織和個人到福島為兒童檢查身體,為災民的家園清除輻射物質。
日本反核運動仍然如火如荼,有市民組成的團體發起,在東京和大阪就是否繼續採用核能進行公投。這項公投別具意義,因為核電廠建在偏遠地區,生產的電力卻主要供應大城市。此外,有市民長期在日本經濟產業省外示威,各地也持續有反核集會和遊行。11月中,在東京西南的濱岡有3,500人以人鏈方式包圍核電廠,而在福岡縣福岡市,有15,000人集會和遊行。
《朝日新聞》在日本全國進行的意見調查顯示,從四月中到六月中,日本反對核能的人由32%增加到42%,而611日至12日期間進行的調查,近四分三的人贊成逐漸減少使用核能並終完全停用核能。日本電視台NHK十月做的意見調查也顯示七成的人認為應減少或完全停用核能。
日本先後經歷原爆和核災難,和平使用核能的神話基本上已完全破滅,相信在不久將來日本會真正走上「脫原發」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