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4日 星期二

沒有人權的「文化」園區

 (06-14-2011一心)
下午參觀「景美人權文化園區」,其前身是設立於1957年的軍法學校,1967年,軍法學校遷出,1968年,警總軍法處、國防部軍法局所屬單位及看守所從青島東路3號的台灣保安司令部(今日的喜萊登飯店)遷至此處,於是,改稱景美看守所,是為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的審判所、轉運站,在1972年綠島感訓監獄新建前,此處,也扮演了代監執行的角色。
先參觀常設展,牆上貼著清楚的圖表,說明白色恐怖時期處置政治犯的流程:逮捕à偵訊、刑求à審判、代理執行à槍決、監禁、感訓。
心想,每一步驟,都是多少生命的迫害、人權的踐踏、自由的剝奪啊!一切,都是為了築起一道又一道的權力高牆,裡頭好住著統治者的恐懼。
然而,每一步驟,也是一次次無懼的嘗試、一封封滿載盼望的訊息、一行行喚醒至高人性的詩句。
不想則已,一旦去觸了,這樣的痛與感動,不可能不把身體裡的某個部份震碎開來。
從頭到尾笑瞇瞇、雙眼幾乎形成兩條彎月、溫和有禮的年輕工作人員,替我們導覽。他說:這是園區內最熱門的導覽路線,由政治受難者被運送來的隱密入口開始,經過醫務室,這是當時受難者名單外流至國際特赦組織的主要管道。然後進入與親友會面的接見室,空間裡展示著沉重的手銬、腳鐐,是受難者一旦宣判死刑後,就要戴上的,直到送往馬場町、或其他秘密刑場槍決的那一刻為止。
接著,我們往上走,進入二樓的押房區。
悶熱、狹小的押房,或許擠上十人、二十人,空間不足以平躺,夜裡必須輪班睡,曾經,裡頭只有馬桶、沒有水龍頭,所以,每天早上必須先把馬桶塞住,用馬桶水輪流盥洗、再輪流上廁所,上完,再洗乾淨,以供之後清洗之用。
實際參觀了押房,才懂得介於兩排押房中間、狹窄走廊兩側牆上的詩句(彭明敏文教基金會的佈展):
我既然住進這囚室
小小世界的盡頭
我不再害怕它再行縮小
以至於縮至
沒有空間可以容身
把我投入
無我的境界啊!
因我為爭取自由
樂於失去
所有的空間
──<樂意失去一切>曹開*註)

經過一個空中走廊,到了空間較為寬敞的代監執行的囚房,所謂代監執行,就是讓判刑較輕者、留在此處工作(美工或洗衣/縫紉等等),而不用轉送到他處監獄服刑,他們的工資約為正常工資的五十分之一。
導覽員說,很多回來拜訪的受難者分享,其實,留在此處的生活相對上是「幸福的」,因為在獄中,自由雖然受限,卻因為彼此遭遇相同而能相互鼓勵、傳遞信念,內心充滿著對人性的相信與愛。走出了仁愛樓這個監禁自己多年的監獄,踏入外面的世界,才知道,走進的,是更大的監獄啊。在看守所裡要對抗的敵人很清楚,到了看守所外,敵人隱形而遍處了──情治單位繼續騷擾、監控,親友疏離冷漠,社會歧視排斥,恐懼與不信任造成了心底最大的創傷。
如今,這樣的創傷癒合了嗎?
冷漠滲入了台灣人的血液,為求生存,寧可逃避、苟活,而製造這一切冷漠與恐懼的背後黑手,仍然在執政機構中,表面上,給予人民表達的自由,粉飾民主的光鮮外衣,背地裡,卻從未停止過操弄、恐嚇、欺瞞、壓迫。這雙黑手只要一天沒有見光,台灣人民就永遠無法振翅飛翔。
汪希苓的軟禁區
最好的例子,就是園區裡因為江南案而被迫負責的情治局長──汪希苓的軟禁區,稱做「別館」,似乎更為恰當。門口有守衛亭,進出時,衛兵還要跟他敬禮,裡面有廚房、泡澡缸,三餐有廚師打理,家人可以自由探視。後來,他被調回陽明山上,情治局的本營,也就是回到了他自己的地盤,沒有負過任何責任。
無怪乎,2009年,此處以「景美文化園區」的名字重新開幕時,知名藝術家游文富在「汪希苓別館」外牆做了一個象徵自由的飛鳥,以及一片如雪白森林的意象,遭來受難者家屬強烈、甚而憤怒的抗議。一位藝術家,怎麼可以完全無視於歷史脈絡、抽離政治現實?美感的考量固然重要,對人權尊重的普世價值不可被抹滅、犧牲啊,一個沒有「人權」的「文化」,會是什麼樣的文化?(註:2009年重新更名為「景美人權文化園區」)
所以,二二八過去了嗎?白色恐怖過去了嗎?只要台灣人民還在讀錯歷史、認錯祖先,只要台灣人民還藉著消費文化麻痺自己,而不去關心這些悲劇教導我們的事,那麼,恐怖仍未過去,悲劇一定重演。 
二次戰後,許多移民他國的德國人,把姓氏改掉了,為什麼?因為,希特勒領導下的德國,是每個人民的恥辱。身為台灣人,如果繼續遺忘、冷漠、逃避,有一天,我們也會以身為國民黨統治下的台灣人為恥。 
不管是人權園區,或是下午參觀的二二八國家紀念館,我看到的都只有「受害者」,而「加害者」的身分,仍處於黑暗之中,對於責任歸屬完全沒有解釋,更別說實際執行。追究責任不是為了要報復,而是為了彰顯公理正義的確存在,也是為了給加害者真正反省的機會。沒有反省,加害者會以為,它可以繼續這麼做啊!那麼,它必然繼續掌權、掌財,繼續加害、欺騙。

你們選擇了「無窮大」
我選擇了「小數點」
你們頑守虛根
我擁護真數
你們爭相「加減乘除」
不休止地互套括弧
而我按公理整合矛盾方程式
冷靜地自我因式分解
──<不同的運算>曹開

無窮大的公權力掌握者會恐懼,因為,心中還有很多缺乏愛的空隙。
小數點的真理擁護者無所畏懼,因為,光照進來、愛充滿了心中所有的空隙,所以,不會感到孤立隔絕,而會如同一隻被禁錮的鳥得到釋放
歡心展翅 大步朝向
浩瀚的天空飛翔
我所期望的今天的台灣
就是這樣──
我天天就是因此
為家邦與鄉親不斷地歌唱
──<小數點的願望>,曹開

離去前,我們到遊客服務中心填寫問卷,當時,沒有時間好好的思考、回答,此刻,我想要建議:
我不需要那份《蘋果日報》以「觀光」角度報導人權園區的參考資料,我不在乎附近有沒有好吃的義大利麵店,我是為了認識台灣的歷史、盡一份台灣人應盡的義務而來,不是來觀光,也不是來自拍。
走到園區入口外,過去的那道厚重的牆壁已被拆除到幾乎無法想像曾經的樣貌,一株樹立了至少五十年的玉蘭花,落瓣滿地,芬芳猶存。
願,人們不因有形之牆拆除了,而無視於隱形的心牆。
願,人們不因花朵的凋零,而無法想像人性的芬芳。

最後,還是引用曹開的詩<一滴墨水>來激勵自己:
一滴墨水
像小數點
落到稿紙上
卻也力透紙背
伸張 擴展
它的軌跡竟獨幟一面
如貧困者的屹立
形成一個美妙的圓
~~~
曹開的詩

*
註:
曹開先生(1929-1997),自號『小數點』,台灣彰化員林人,1950年就讀台中師範學校三年級上學期期末時,以判亂罪名被抓去綠島關了10年。在獄中自創風格,寫「數學詩」。他說:「如果人類的生存從太陽的光得到最純粹的快樂,則心靈可以從數學得到最清澈的照亮,因此自從心裡有 『數』之後,就決定用『數學詩』來獨創自己人生方程式的新軌道。」
但因沉潛內斂,文壇少知其人,過世前才出版第一本詩集:《獄中幻思錄---曹開新詩作品集》。呂興昌編有《小數點之歌-曹開數學詩集》(20056月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