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7日 星期一

與大城溼地一起呼吸

(06-26-2011一心)
蔡教授為我們說著沙丘上白鷺鷥的家
早上的行程,是「彰化環保聯盟」替我們安排的大城溼地之旅,從前晚住宿的普天宮集合出發,由理事長蔡嘉陽老師親自導覽。在遊覽車上,老師咳嗽、帶著點鼻音說:「不好意思,今天有點感冒。」然而,一旦開始講起這片珍貴、豐富而獨特的海岸濕地,老師聲音裡的吃力便一掃而空,取而代之,是強力放送的澎湃情感,一波又一波,感染了整車的人。
故事,得從台灣1139公里的海岸線說起。由於地質運動、海洋條件和氣候類型的多樣性,台灣的海岸環境極為豐富多變:東北角交錯綿延的海岬與海灣、造型獨特的巨石,是火山岩地質被海水和東北季風侵蝕的結果;花東驚險壯闊的斷層地勢,是兩大板塊推擠的海岸山脈,被深海巨浪切鑿的傑作;充足的赤道陽光與溫暖的黑潮,共同孕育了恆春半島的珊瑚礁海岸;亞熱帶的充沛雨量使河川挾帶大量泥沙入海,沖刷形成潟湖、濱外沙洲、潮間帶泥灘地等廣闊平緩的西部海岸地形。台灣海岸線的每一段,不但獨具樣貌,也都代表了某種獨一無二、無法互相替代的生態環境。
令人惋惜的是,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期,迫使台灣人遠離了海岸,對海洋的認知產生了嚴重斷裂,而無法體認海島國家的價值與尊嚴。成長過程中,海岸的記憶,總離不開蛙人、海防部隊、警告標誌和消波塊,或者,是一片乏人照護的髒亂、惡臭與蕭條。今日,戒嚴雖結束了,其後遺症卻未真正消失,對海洋與海岸缺乏情感、缺乏認識的結果是,看到美麗的濱海景緻、就急著將其轉化為觀光收入,看到相貌樸質的海岸泥灘地、眼中就只有工業開發的利益。
於是,東海岸的日出與西海岸的日落,映照的不再只是海天雲霞的瞬息萬變,而是幾近殘酷的掠奪與破壞,是整個國家、社會對海岸自然生態的漠視,是對於與海岸環境共生共榮的族群,有計畫的壓迫與欺害,不僅罔顧其生存命脈、歷史及文化傳承,更是一種對於島嶼生命共同體永續發展的缺乏想像。
六輕外圍的景象
大城溼地前,我們特地繞去「台塑六輕」旁的海邊,一下車,南風吹來撲鼻的酸味,輕油裂解過程產生的有毒物質被燃燒後,變成無色的氣體排放到空氣中,清楚可見的,是幾支煙囪頂端青色、橘色的火燄,隱形的,卻是對當地居民健康以及自然生態的長期危害。其中最高大的兩支煙囪,屬於六輕內的火力發電廠,正吐著白色濃霧,荒謬的是,它所產生的電力並未就地使用,而是以每度約四塊錢的價格賣給台電,再以每度約一塊的價錢向台電買來。今天,終於親眼見到政府以生態環境、人民健康為代價,替高耗能、高污染產業買單的顢頇不合理,而遠距離傳輸電力所造成的浪費,更揭示了台電長期壟斷、缺乏競爭所造成的產業怠惰。看來,台灣社會尚未解嚴的面向既深且廣,一黨獨大的惰性體質亟需徹底改善。
然而,在老師對彰化海岸如數家珍的驕傲與深情中,我看到了一顆希望的種子,這顆種子,似乎可以終結因長年疏離而產生的麻木與漠然。他說:「或許『愛你愛到死』可以來比擬我之於彰化海岸的情感。想當年1986年我還是大一的時候,因為不滿意環境概論的老師說:『我們念環工的,只要把煙囪蓋得越高越好,這樣污染擴散得更遠,污染的問題就可以解決。』憤而翹課騎摩托車翻過大度山來到伸港的海岸。當時對海懵懂的我,卻深深被這麼廣大海岸泥灘地所吸引,而這次的翹課竟然完全改變了我對人生的規劃。」(《彰化海岸濕地的生與死》,原刊載於環境資訊中心http://e-info.org.tw/node/51619
台灣西岸中部的彰化海岸,位於台灣母親之河濁水溪的沖積扇平原,而擁有極平坦的地勢,也由於來自南北兩端的浪潮推擠,擁有高達五公尺的潮差,以上兩條件並存,造就了這個全台最廣大的潮間帶,從岸邊到浪花碎開的白線,可以有六公里之遙。陸地與海洋的交接,南北潮流的匯聚,加上大河的氾濫與沖刷,孕育出具高度生產力和高生物多樣性的泥灘溼地,吸引了成千上萬的候鳥來此駐足。
換上膠底鞋,我們乘著三輪馬達車,朝這片溼地出發!
三輪馬達車可以走在約50公分深的海上
像台老舊的煤油火車似地、吐著陣陣黑煙,我們的三輪馬達車,在低矮紅磚房之間、左拐右彎,終於抵達了港口,經過三位穿著亮橘色制服的海巡人員,順著一條水泥鋪路駛向,喔、不,是駛入海洋。水泥地不知何時變成了海平面,三輪車也搖身一變成了海上遊艇,想起宮崎駿卡通《神隱少女》裡的一幕,女主角從一條清澈溪流中的月台,踏上了一列來自遠方、前往不歸處的神秘火車,火車在水面之上疾駛、鐵軌在水面之下若隱若現。
就這樣,我們進入了一個神秘而未知的世界,沿途,一根根約五公尺長的竹竿,標記出忽隱忽現的海中之路,在夜裡,它們是否會亮起一盞盞的油燈、教人不致迷失方向?新奇的體驗混亂了時間感,回頭望向岸邊,普天宮清晰的形體,尚且維持了方向感。
我們先經過文蛤的國度,那裡的人們,雙膝跪地、低著頭,謙卑地向大地祈禱,手裡拿著類似耙刷的工具、熟稔地挖掘著泥地中的珍寶。接著,我們進入了牡蠣的國度,一串串黑色的珍珠項鍊,或平行排列、或五串一綑呈扇形張開,形成了一格格整齊劃一的蚵仔田。


一格格整齊劃一的蚵仔田
三輪車停泊在隱形之路的盡頭,我們下車,捲高褲管,踏水而行。看見一位高大而皮膚黝黑的蚵農,細心地將每串蚵仔的一端解開,用力甩上四、五回,牡蠣殼的稜角拍打著水面、沉入又揚起,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他說,這樣可以甩掉蚵仔的天敵——蚵螺,清除後,會長得比較快。
一天之中,有兩次的漲退潮,蚵農們,趁著有天光的退潮時段,下田照顧蚵仔,順便捕蟹、打魚。蚵仔們,只能趁著完全浸泡在水中的漲潮時段,努力吸收養分、快快長大。當人潮散去,一切動作停止時,真的可以聽到蚵仔們靜靜吸吮著養分、然後噴出細小水柱的聲音呢。
返回陸地時,熟悉的感覺,似乎讓旅程時間縮短了,那灰色的泥灘地,以聲音、味道、與毛孔上溼黏的觸感儲存了起來。熾烈的陽光與海風,將臉頰烤得鹹鹹的;眼眶底,卻被這樸質內斂的生命力浸潤濕了,如此溫柔又充滿韌性的存在啊!蘊含了大地實實在在的承擔,以及流水永遠的謙卑向下。這片水陸交界的泥灘溼地,是台灣西部的大地之腎,無條件、無所求地過濾一切有形、無形的雜質,竭盡所能,將水還原到最最清淨的本質,以之回報天地。
老師說,國光石化的撤案,是台灣歷史上一個重大的里程碑,象徵著台灣人民終於開始拒絕了短期高獲利、高污染、高耗能的產業,而選擇了一個以高附加價值產業為主、永續發展的未來。然而,做出此一抉擇後,最艱困而龐雜的工作才正要開始,由於價值觀的長期扭曲,全面而重新的再教育,顯得迫在眉睫。因為,若未找回生命存續的意義與核心價值,土地倫理不可能回復,不同族群以及不同世代間的公平正義也不可能被維護。所以,老師以如此謙虛、熱切而篤定的心,奮力守護的,不只是彰化的海岸線,不只是台灣最後一塊國際級天然濕地,更是每個人心底都有的,類似那多年前曾驅使他翹課的、求真的渴望,還有,那騎著車奔向海岸的神秘引力,那無以言喻的,對於土地、人民、一切生命,濃得化不開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