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日 星期四

不只反核廢更反殖民

  (03-01-2012王顥中陳韋綸)  

傳統達悟家屋可分為地面下的主屋、地面上的工作房以及休憩的涼台。(圖:陳韋綸修改。出處:黃旭1995,《雅美族之住居文化及變遷》,附錄二。引自錢勁儒2008,〈蘭嶼達悟族現代家屋的建構與變遷〉,28。)
Pongso No Tao」,達悟族人對於蘭嶼的稱呼,意思是「人居住的島嶼」或者「人之島」;在日據時期,相對於擁有高山林場與平原蔗田的「大島」台灣,殖民者在進入蘭嶼 調查後,認為島上缺乏經濟開發的價值,決定將全島劃定為禁入區,除人類學者外,一般人一律不得進入。正如蘭嶼部落文化基金會執行長斛古貝邋赫特 (Sutej Hugu)說,「蘭嶼過去一直都是化外之地」,然而這樣的現實,卻也因此得以維持達悟民族生活方式與文化的完整性。

把「不要的」丟到蘭嶼──從重刑犯到核廢料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中華民國政府撤遷台灣,1947年,「Pongso No Tao」變成台東縣底下的「蘭嶼鄉」,被劃定為山地鄉,屬於中華民國所有,從此被納入國家的地輿圖中,成為「國土」的一部分。
不過,一直到1950年代中期,中華民國政府對於該如何使用蘭嶼,仍然缺乏一套想像;1958年,中華民國政府在蘭嶼設立了一共10處的離島監獄, 統稱為「蘭嶼農場」,由被稱為「場員」的退除役官兵管理;另一方面,重刑犯則被稱為「隊員」,在農場內從事農耕,或者在島上的機場、港口進行公路開闢等強 制勞動。《蘭嶼報告》一書的作者關曉榮曾在其書中指出管制寬鬆造成人犯逃脫的問題,批判道:
「把台灣不要的、對台灣有安全威脅的東西和人,擱置在『距離台灣越遠越好』的意識形態,明白反映中心與邊陲的基礎結構『任你插翅也逃不出蘭嶼』的構想,使『監禁』的範圍從營舍擴大為整個蘭嶼島,人犯在這大監獄裡擁有某種程度的『自由』,而雅美(達悟)人則變成生活在這監 獄裡被剝奪了『人權』的自由人。」──一個蘭嶼能掩埋多少「國家機密」?
斛古說,「現在你還可以看到那些農場的痕跡。」1979年農場停止使用,政府也不再將犯人送往蘭嶼;不過,正如現在的我們所知道的,往後中華民國還會再將「不要的東西」丟到蘭嶼,只是這次從犯人,換成一桶桶的核廢料。
沒有具經濟價值的產品可供輸出,就把垃圾往裡頭倒,蘭嶼的農場監獄與核廢料貯存場,背後的思維皆如是。
外來文化的侵襲
傳統上,達悟族人對土地有一套的自我的治理體制,在大範圍公有土地之外,有著由家族所共有的水芋田以及屋地(宅地)。而所謂的「共有」,其實是「可在這採集、但沒有『土地權』」;然而,1950年代左右,中華國民政府全面進行土地測繪,作為鄉鎮市系統的劃歸依據,便和傳統以家族共有作為單位的部落土 地治理產生矛盾與裂隙,斛古提到「家族共有的地,原是家族中的人都可以使用的,如何進行『私有登記』呢?」
在土地的掠奪以外,中華民國政府方方面面地透過交通建設、國語教育,以及生活起居的「改造」,將蘭嶼納入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中;而達悟族傳統的文化, 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之中,受盡威脅。1966年,當時的中華民國第一夫人蔣宋美齡在視察蘭嶼後,認為達悟族人傳統的地下屋堪陋,為表「體恤」,遂在蘭嶼進行「改善山胞生活計畫」,全面推行住屋的現代化,1966年到1979年間,中華民國政府在蘭嶼六個部落拆除了大批的地下屋,隨後興建了 566戶國宅。
斛古指出,在傳統的達悟族社會中,男人依據他「造過多少船」、「興建的房屋是3門、4門,還是更多」的條件,來決定他的社會地位;達悟族男人的傳統 造屋過程,與他的生命經歷環環相扣。一般而言,一直要到第一個孩子誕生、男子才能在父親主屋附近的地興建2門房;隨著參與造屋的經驗變多、技巧越見熟練, 並且擁有足夠的牲畜與水芋,好支應新屋落成儀式時的禮肉與禮芋,達悟族男人才能陸續興建3門屋、工作房或涼台。此外,建材的取得、房屋建造的方式,以及房 屋的位置,都反映了達悟族人對自然以及社會的思考方式。
目前蘭嶼島上只剩下少數傳統建築與技術獲得保存。(攝影:王顥中
1966年,中華民國政府在蘭嶼拆除了大批的傳統地下屋,並以統一規格的國宅取代之。約莫在這10年之後,這批國宅被發現是海砂屋,建物外觀也因為偷工減料開始剝落,逐漸荒廢至今。(照片提供:希婻‧瑪飛洑
但就在1966年後,中華民國政府引進了統一規格:包含客廳、臥室、廚房與廁所的國宅,這些國宅興建在部落既有的居住地上,剷平了傳統的達悟住屋。 25年前在蘭嶼進行田野調查時,關曉榮就曾注意到,國宅對蘭嶼文化產生巨大的衝擊,「現在達悟的年輕人,幾乎很少還有造屋的技能!」除了造屋所必須具備的 技藝、取材過程中對自然的尊敬,以及體現在房屋格局和各種儀式的社會價值觀,這些種種,都因為政府片面決定的國宅政策,迅速地凋零。
1967年蘭嶼解除管制,開始對外開放,來自台灣的資本,迅速往蘭嶼島內進駐──興建飯店、商店;輪船、飛機帶來了觀光客,而過去因為統治政權管制 政策相對與外界隔絕的蘭嶼,開始被整併到市場經濟之中;商品交易與伴隨而來的貨幣需求,從1970年代開始,達悟民族也面臨了青年人口外移往台灣的危機; 此外,傳統文化及過去的社會結構,也因為貨幣等新社會建制的進入而遭到動搖。
蘭嶼族人集結:不只是反對核廢料
目前,面對核廢料的威脅,包含中華民國政府、台電、核電專家,甚至部分反核人士,所關心的是科學跟數字,能否確保「安全無虞」;但是對達悟族人來說,卻是中華民國政府無視部落及達悟民族主體性,擅自掠奪土地並決定使用方式的問題。
斛古質疑,台電所謂的「安全」,其實並沒有經驗依據,只是不斷透過科學化的手段,將島內族人的真實處境詮釋成「安全無虞」的數字呈現。過去4年,台電曾對島內166位居民進行輻射劑測,並以此來做為他們「安全無虞」說詞的證明,對此,斛古指出,部落根本無從檢視 這166位居民究竟是怎麼推選出來的、具不具代表性;此外,台電從來不曾公布實際劑測結果,只是強調,劑測後的數值「尚屬安全範圍」,然而,有關人體究竟 可以承受多少來自核廢料的輻射污染,當然還是這些科學家說了算,部落根本無從置喙。族人面對自己的身體健康問題,變得無法被自己掌握,「因為數字跟規範都不是我們定的」,斛古強調,正是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細微地展現出現代國家如何強行介入,將個人身體的健康劃歸到國家治理的範疇之中。
外界通常將核廢料貯存場的問題看作是安全問題,但對達悟族人來說,或許這更是一個紮紮實實的民族問題。
斛古舉例,從達悟族人的角度來看整個歷史,過去族人可以在島上自在自為、自我滿足,現在卻必須得透過取得貨幣來達到滿足。但在整套外來的經濟遊戲規 則底下,族人又缺乏得到貨幣的機會。過去,部落族人的生產是為了生存、而不是為了取得貨幣,對於生態以及永續發展,有著一套自我形成的維繫方法及規範;但 在外力的侵襲下,所有傳統的生產方式,到了「現代」卻都被認定是缺乏產值、不合乎效益,「於是就會被邊緣化」。當傳統認知基礎接連遭到破壞,「一個蓋過大 房子、造過大船的人,可能因為缺乏貨幣,最後還是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這個以貨幣作為社會位階衡鑑的「新制」,便直接危害了達悟人的民族自信心。
斛古認為,220日核廢料貯存場外數百人的集結行動,展先出蘭嶼島上族人的決心,這個決心不能只看做是反對核廢料,而更是民族共同對外、反抗殖民的集結。
「中華民國是用它最低階的行政層級──鄉級,來統治支配整個蘭嶼人最高的層級──部落。」這樣的結果,也使部落完全處於「被掌握」的位置,缺乏自治 空間,現在則應該要重新回歸到「民族」為核心, 以部落為主體在經濟生產、文化、教育、空間地景與治理等各項事務上自我抉擇,「部落跟國家的關係,應該是類同國與國關係,可以共存在同一個國家架構底下, 但自己又掌握獨立的主權。」
斛古強調,過去部落的主體,是由傳統的神話/故事;神聖/禁忌所形構,這些東西,不能讓它們流失,而是帶著它們去因應現代的一些新的需求,例如面對 外來的觀光客,族人可能自己經營民宿、商店、生態旅遊等等;未來,在既有的部落治理體系基礎之上,期望透過部落議會,讓蘭嶼人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掌握自己 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