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年代 揣想苦難情境
從台東富岡漁港搭船往綠島,旅途交通的顛簸,容易暈船的我很緊張,只能閉著眼睛小寐,感受太平洋黑潮的洶湧浪頭,不斷搖晃著船隻。這是應綠島觀光需求而發展起來的客船,已經很現代化、很平穩了,我還是覺得頭暈想吐,非常難過。但是,聽見同船的受難前輩,談起六十年前,他們從台灣各地被匯集運往綠島的過程,想像那樣的苦難,如果落在我的身上,我絕對禁不起如此嚴苛考驗的。
1951年,第一批綠島政治犯,抱著冤屈與對未來茫茫未知的恐懼,無法向親愛家人告別,就被驅趕上船,腳鐐手銬串在一起,擠在老舊軍艦的船艙底,從基隆上船,在船艙內捱過漆黑的夜晚,第二天,於5月17日 抵達綠島時,每個人都吐到軟癱成一堆了。
活在承平年代的我們,對於苦難的承受力非常脆弱,如果我們的生命遭遇那麼大的苦楚,該如何熬過來?今天我們有緣與受難前輩同船登綠島,參與綠島園區六十年紀念活動,望著他們白髮蒼蒼、歷經苦難洗禮之後的身影,仍然如此昂首挺立,在他們已屆高齡的生命中,依然願意無私奉獻自己的心力,繼續為台灣人權尊嚴而付諸行動努力,真的非常感動。
熬過凌辱,更散發人性的光輝
肉體的痛、靈魂的屈辱、尊嚴的折損、命運的乖舛,隔著一甲子時間、空間,我們如何真切感受?在那樣大時代的風暴中,多少曾經英氣煥發的青年人,一股或為社會理想、或為思想自由的堅持,或者根本渾然不知,就被牽連進肅殺恐怖的政治浪潮當中,遭受十數年、甚至數十年凌辱的靈魂,在熬過來之後,反而更散發出人性的光輝。
我踏臨這個珠淚凝結的島嶼,想像歷史的殘酷,有如受傷的樹木流出黏稠汁液,樹的膠脂淹沒了棲息樹幹上活生生的生靈,在歷史的演進當中,幻化成洋流中一顆包裹著生物靈體的琥珀。今天,當我們回看這一段歷史,有如望著永恆琥珀的晶瑩剔透,而當年被樹膠封閉凝固時,生靈的掙扎與劇痛,我們真的能體會多少呢?
不堪回首話緣由
距離第一批政治犯抵達綠島,時光已經走過了一甲子。1947年,接受台灣人民歡欣、迎接的國民黨軍,卻和台灣人民爆發228衝突事件,衍生出軍逼民的慘烈屠殺,這個中國流亡來台的政權與台灣在地居民之間的情感與信賴,因為一場以「客」壓「主」的鎮壓、肅殺行動,而撕裂出長年難以痊癒的傷痕。
後續抵台的蔣介石,為了繼續掃蕩228事件「餘孽」,鞏固其統治權力的穩定,於1949年在台灣島全面實施戒嚴,發動清鄉運動,掃除異議主張。
蔣政權建構起來的「軍、情、特」組織,以處處匪諜為理由,威嚇民眾、鼓動人與人間的相互猜忌、誣陷。「分化」民心的教育,連幼童都不放過,「匪諜就在你身邊」的口號,當年的小學生都琅琅上口。全世界終戰之後的艱苦年代,每個國家都致力於修復傷口、弭平矛盾、重建家園,台灣的統治者寄居島嶼、心念故園,為了維護統治圖騰的正當性,捏造敵我意識,散播恐怖氛圍,翻攪了整個社會的安寧,分化了人與人之間可貴的誠信感。
眾多人性懦弱、品格把持不住的小人,為了圖謀安全或自身利益,向強權表態效忠,為了賺取獎金施捨,到處捕風捉影,甚至無中生有,密告陷害同胞,整個社會陷入淒風苦雨的年代。
國民黨煞有其事演出查證、審問、起訴、判決的「合法程序」,由領袖親筆簽下一紙又一紙的判決文,作為逮捕社會菁英的「依據」。國民黨軍、情、特組織,羅織人民罪狀,押人取供,殺雞儆猴,務必讓全台灣人民一致服膺國民黨統治。
短短兩年的肅清捉拿,眾多無辜者被牽連逮捕,全台灣島的監獄,政治犯人滿為患,再也容不下更多「罪犯」,國民黨只好另闢監所,於1951年5月,將第一批將近1000名政治犯移監火燒島隔離管理,往後年代,陸續關押到這裡的政治犯,估計達3000人以上。
政治力介入操作,封殺歷史真相
六十年,盤踞台灣半世紀的獨裁強人,即便曾經擁有掀動腥風血雨的權勢,也難敵時光淘洗,早已作古,施行長達38年餘的戒嚴令,在時代變遷中被迫「失效」。眾多受難前輩,因民主潮流的推動,終能回返自由身,努力融入正常的人世生活。2011年,綠島人權追思會,受難前輩在淚水與雨水潸潸中,只能為每一個眼前尚能分辨的墳塚,各獻上一朵綠島百合花,追念客死他鄉、靈體仍滯留火燒島第十三中隊荒塚的冤靈。
過去台灣的執政者,刻意截斷人民心中的歷史根源,進行有計畫的封鎖教育。六十年的深惡罪孽,一直被封鎖在台灣主流社會的關懷與理解之外,台灣人普遍欠缺對真實歷史的認識與尊敬。
因為,當權者告訴人民:「凡事必須向前看、向前行。」「回顧,是多麼無濟於事的浪費啊。」
當權者告訴人民:「要學習包容寬恕,不可翻舊帳、挑動仇恨。」
在這樣全面管控的思想教育之下成長的新生代,偶爾聽聞某些歷史悲情的片片段段,對這麼嚴肅的題材顯得頗不耐煩,他們說:「那是那個時代不得已的悲劇,現在已經改善多了,還提那些做什麼呢?」
政局背後曾經流過的血淚,就當做歷史殘渣、輕鬆丟掉吧。別再追究了,哪有那麼多空暇來感傷追懷呢?
何時辦一場施暴方與受暴方,真情交融的紀念會?
是的,眼前有太多即刻要追求,即刻要掌握的現實。而苦難歷史何等沈重,施暴者懼怕真相,千方百計把事實掩蓋;逢迎諂媚者,在既得名利下,羞見當年背棄公義的自己;遭逢苦難者以及受難家屬也不忍回顧,一回顧就觸動傷情。
是的,寬恕是多麼高尚的修養啊!前輩人的痛楚、無辜的冤屈、命運摧折的美麗青春、半輩子人世滄桑,再怎麼賠償、再怎麼平反也不可能回復。受難者的家屬及其後輩,長年封口隱忍,造成心理創傷,如何療癒?看來,唯有寬恕,才能讓波濤心境回復平靜啊。
但是,台灣社會的價值觀多麼弔詭,究竟誰該寬恕誰呢?為什麼有眾多受害者,卻找不到那曾經更大群體的加害者呢?
自始至終統治權勢,都以高姿態阻擋歷史定位平反,封鎖僅存的零散檔案,甚至偷偷銷毀不利統治的證據,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責任歸屬,都因為刻意封鎖而淪落灰飛湮滅中,卻頻頻要求人民要寬恕,好像不寬恕就是在「挑起仇恨」,這是什麼樣的邏輯?什麼樣的反省面對啊?
受難者還在世的年代,在世的加害者人數一定更多,一方悲情、一方也許是大時代風暴中的無奈罪孽,何時我們可以坦誠相見?可以舉辦一場施暴方與受暴方,彼此相互交融的紀念會呢?唯有透過真誠反省、謙卑贖罪,才是正義轉型的起點。
詩人吳晟有一首詩作:「經常有人向我宣揚」
經常有人向我宣揚寬恕
透過文字、講述或電子媒體
甚至建造一座一座紀念碑
肅穆地誦讀祈禱文、演唱紀念曲
這是何等崇高的節操
我本該沒有任何質疑
然而惡行何嘗收斂
只是變換不同面目出現
何嘗真正還給歷史公道
紀念碑的陰影下
繼續庇蔭了誰
掩蓋了多少血淚的真相
那不斷編導人世災難的強權
也有權利宣揚寬恕嗎
那從不挺身對抗不義
從不挺身阻擋不幸
反而和沾滿血腥的雙手緊緊相握
也有權利宣揚寬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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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每一道歷史挫傷
都結成永不消褪的傷疤
經常隱隱作痛、滲出血漬
經常發出哀慟的飲泣
誰又有資格接受寬恕
忍痛劃開塵封,坦然真實面對
一個民族不懂得從歷史經驗中學到教訓,他就會不斷被歷史教訓;一個社會不能明辨過去的是非責任,就一樣無法分辨現今的是非責任。
要求歷史講真話,「轉型正義」是任何進步社會必須完成的歷練。雖然,歷史的真相,像一把利刃,只有忍痛才能劃開塵封、才能坦然相見。其實整個人類的演化史,不正是無數悲情血淚堆疊而成,全世界有哪一個民族敢於輕率遺忘呢?
韓國人民不斷追究造成光州事件的官員責任,啟動司法判決;南非共和國寧願面對社會衝突的陣痛,發動先自首、再查證起訴的活動,務必確定當年黑人被迫害的責任歸屬。二次大戰結束之後,德國法院展開司法行動,追究猶太人大屠殺行動的責任歸屬,真相清查行動,直到2011年還在進行。2011年仍有集中營看守,因為當年配合納粹組織成為屠殺機器,而遭到起訴。年紀已經91歲的德米揚尤克,被判刑5年確定後,因年紀大不適合服刑而釋放。
只有讓歷史講真話,這個國家才能尋找到可共同依循的正義原則。而台灣社會,刻意把遺忘當作寬恕,把冷漠當作包容,這真是歷史傳承上的大代溝啊。
我們以為歷史,只是一本讓後世人隨興翻動的書冊,好像我們只要回頭,愛翻看哪一段就讀哪一段一樣輕鬆,其實,歷史如滔滔江河,既無始也無終,當年的血腥波濤、淚水與劇痛、感覺與影響,順江河而下,仍然繼續在影響我們今日的生活,無形中控制、主宰了我們今日的思維和言行。
封建統治遺緒,在官僚體系依然存在
一九四七,渡海而來的機槍聲
密集掃射,未曾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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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白色標語口號
在每場慶典,呼喊
在每處公共場所,盯視
在每座印刷機,潛伏
在聲光媒體的控制室,梭巡
在大大小小的機關,坐鎮
並佔據教科書每頁文句
經由教師飛濺的口沫
緊緊箝附莘莘學子的腦袋
彷如永遠除不去的遺傳基因
在台灣子弟體內滋長、繁殖
政治暴行對台灣民心的影響,直到今天依然陰魂不散。都已經民主化的今天,我們這一行專程前來參加綠島人權六十週年活動的「遊客」,在綠島派出所員警的眼裡,似乎與眾多來到綠島泡溫泉、浮潛的遊客有別,其他遊客租了機車、潛水裝備,整個島來來去去非常自在,但是當地警察局對我們的身份卻「關懷有加」、「防備有加」,並要求與我們同行的外國籍人士,必須到警所登記,作資料報備,難不成白色恐怖還在啊?
這個美麗島嶼的大清晨,中華民國的國歌、國旗歌聲,響徹雲霄。那樣軍國主義的每日例行儀式,在這個綠色島嶼的最高學府「國民小學」,依然行禮如儀。封建統治遺緒,在官僚體系依然存在,人民追求公義人權的胸懷,還是沒有坦蕩蕩的展開。近年來應觀光需求,草率開發的機場、港口、商圈,正在逐漸吞噬掉綠島的綠,權力的手不只傷了生靈,也傷害了原生之美。
時光不可能停頓,社會還會繼續往「前」走。只是這個「前」,究竟是苦難之後,上蒼所應許的公義和平國度,還是另一波未知禍害的虎視眈眈?我們不得而知。今天台灣連最基本人權公義的是非,都如此混沌不明;台灣的命運,也陷在缺乏主權尊嚴、缺乏自主性的現實壓迫下。我們思古鑑今,以歷史真相作為台灣前行的導師,我們還有很多未盡的工作要努力。
不捨人世滄桑 灰飛湮滅,人權志工,投注熱情
2011年,「火燒島六十年,人權園區十年」系列紀念活動,全程策劃與執行,最重要的靈魂人物是曹欽榮與陳銘城。曹欽榮,一個事業經營相當成功的設計師;陳銘城,一個情義澎湃的知識人,從大量閱讀黨外雜誌的認知中,激起追求社會公義的熱情。早在解嚴之前,政治禁忌的夾縫間,他們就自己出錢、出力,投入弱勢人權關懷的平反運動,積極搜尋與建構台灣歷史上的人權史料。
長年來遭受權謀者惡意封鎖、毀棄的人權史料、遺跡,散散落落,必須進行訪談、查證。在缺乏主流社會奧援之下,工作備極艱辛,多年的累積,終於有了受難者口述歷史、影像建構、人權史料展示博物館的誕生。
曹欽榮與陳銘城這樣的台灣良知者,還有更多的人權志工們,不捨人世滄桑、灰飛湮滅的正義熱情,不捨罹難菁英的痛楚,悲憫浩歎之餘,積極投身、努力追尋散落的真相線索,挽救台灣斷裂的人權歷史。他們先後參與228紀念館、陳文成紀念室、鄭南榕紀念會館的籌劃工作,終於2001年,在文化人奔走爭取下,執政的民進黨正式讓綠島監獄成為國家級的人權文化園區。
平反歷史、平反空間、平反生態
「綠島政治犯監獄一甲子」、「人權文化園區十週年紀念會」,在早年的「新生訓導處」舉行。我們現在看見的木造禮堂、展示館,其實是2001年,民進黨成立「人權紀念園區」之後,仿當年營部結構新建的房舍,而真實的古蹟,隨歲月風雨摧殘,早已毀損不復存在了。
最早抵達綠島的囚犯,被美名為「新生」,他們在營區管理下,自己挖珊瑚礁岩的咾咕石、自己砍樹造房居住,割草養豬、養火雞、種菜生活,廣大的太平洋是用來「關監」的牢牆,勞苦之餘,卻能享受藍天碧海,甚至與綠島在地島民培養了濃厚的情感,儼然成為真正的島民。但是,自從1970年,綠島對岸的台東「泰源監獄暴動事件」發生後,國民黨政權在綠島大興土木,建造了中央管控的八卦樓,名為綠洲山莊。
綠島人犯與海、天隔絕,生活在鐵蒺藜與槍口的監視下,成為徹底的「囚牢」。有些後期被關監綠島的受難者,從入監到出獄押解回台灣,始終不曾領略過綠島真實的風貌,直到這一趟「受難者回返綠島」活動,才得以細細體會,這個誤他們半輩子青春的島嶼,竟是何等美麗。
目前,流麻溪旁坡地上,尚有一處手砌咾咕石圍牆,未被完全拆除掉,是真正的遺址,其餘大部分真跡,都已遭毀棄,看了令人感嘆欷歔。若要回顧當年的空間景象,受難者陳孟和憑記憶指導後輩創作完成的「新生訓導處全區模型」,提供我們追溯的想像空間。
追尋人權平反、歷史真相平反的同時,我們也期待空間、史蹟平反,我們必須以真誠、細膩的情感去呵護那些珍貴的文化資產,努力守住遭惡意毀棄,還在流失當中的台灣文化。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當年綠島的在地居民受軍方恐嚇,嚴禁與「罪犯」交流。但是有如文天祥正氣歌所言:「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綠島居民都能感受這些被當局指控的罪犯,其實是正氣凜然的好人,當囚犯們上山下海工作時,居民都願意伸出溫暖的手協助,背著權威監控,受難人與當地居民仍然偷偷互動,還衍生無數浪漫的愛情故事。那幾年彷如島主般的生活,特別令人懷念,在紀念會的晚宴上,在地居民與受難者熱絡交流、回憶,場面顯得特別溫馨。
難友張燦生,當年在山上割草養火雞,看盡綠島生態之美,紀念會上他說:「在綠島受難者十數年的經歷,相對於千千萬萬年優美的黑潮文化,是很短暫渺小的,當年我們在這裡砍樹蓋營舍,為了生活傷害過大地生態,今日希望能把樹種回大地,讓綠島動植物的生態權也得以平反。」高齡受難者獻上植栽,傳達他對綠島大地深刻的愛與關懷,場面著實令人動容。文建會接受張燦生贈樹儀式後,會不會認真去思考,認真去把綠島的綠維護下來?
我在綠島兩日行,瀏覽了旅遊中心。旅遊中心所展示的綠島人文史,有南島原住民到漢人生活的簡單介紹,而1951年之後的傷痛歷史,卻全然沒有紀錄。看來這是官僚體系服膺統治權勢價值觀的又一例證。遊客中心的資訊也很貧乏,欠缺在地特有種生物的介紹,也是官方觀光事業與在地生態脫節的又一例證。
人權紀念的工程,不應只是小小人權園區的責任,整個綠島生態、綠島文化、綠島觀光事業,都應該與這段不可抹滅的重要歷史相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