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7-2011一三)
兩年前,曾以協會講師名義到北部某一特戰部隊演講,開始前,和部隊的政戰主管聊了一下,大致瞭解部隊因調動頻仍,士官兵的心理狀況很多,部隊只能藉助心輔官,但成效有限。
演講時,發現台下的領導士官多是原住民朋友,一般而言,原住民因教育不夠普及,部落的發展有限,從軍便成了養家餬口的職業。事實上,我當年國中畢業選擇去讀軍校,後來成為職業軍人,也跟家裡的環境不佳有關係。父母養不起,就交給國家養吧!
心輔官,是近幾年才引進部隊的。早年,部隊講究的是鋼鐵般的意志,而這樣的意志是在打罵教育中磨練出來的。新兵永遠只能說三句話:「是、不是、沒有理由」,多說一句,就會被罵成「死老百姓」,哪有什麼「談心」這等肉麻的事,如果讓弟兄們知道了,不被譏笑成「娘娘腔」才怪!然而,人心是肉做的,表面上的服從並不代表心裡面真實的想法,長官也永遠不知道部屬在想些什麼,當內外壓力升高時,難免會發生擦槍走火之情事。這讓我想起了一部經典電影…
故事從海軍陸戰隊訓練營開始,主角和其他新兵遇上了士官長哈德曼,士官長用盡各種刻薄、毒辣的言辭來打擊新兵,用不人道的手法來訓練他們,藉此釋放新兵們的殺戮本能。
新兵派爾由於天生有著一副笑臉和超標體重,也始終未能在訓練中達到標準,而遭士官長殘酷的體罰與侮辱。因為派爾老是犯錯、也常導致士官長處罰全連隊的弟兄,因此,在一個夜晚,弟兄們趁派爾在熟睡中將他蒙住,並用毛巾包著肥皂狠狠的擊打在派爾的身上。
在訓練營的最後一晚,男主角值夜哨時,發現派爾持著M14步槍坐在廁所內獰笑,並喊著他們海軍陸戰隊的訓練口令:「這是我的來福槍,雖然有很多支和它一樣,但是這支是屬於我的。」這一喊吵醒全連隊的人和士官長 。男主角警告士官長說派爾已裝實彈,但士官長還是侮辱了派爾,結果派爾射殺了士官長。沒多久,派爾飲彈自盡。
1980年,我從軍校畢業正式踏入部隊,才發現部隊是一個極為封閉的地方。一旦出事,第一個動作一定是封鎖消息,以致於外面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空軍不知道海軍、陸軍發生了什麼事,即使是同一軍種,甲部隊也往往不知道乙部隊發生了什麼事。本島如此,外島就不用說了。當時,金門、馬祖仍屬戰地政務時期,對外交通、聯絡均受軍方嚴格管控,義務役軍士官兵亦尚未開放返台休假,抽中「金馬獎」的義務役戰士,只能在外島數饅頭等退伍或期待部隊早日換防。
畢業沒多久,就傳來金門發生類似電影《金甲部隊》的慘案,只是資訊非常有限,不久以後,便不再聽到人們提起此事。直到最近,在管仁健《我們那冤死的弟兄們》文章中,方得知金門「213」慘案的概略輪廓…
1982年2月13日,金門天候同往常般濕冷,早上7時許,金中師(146師)后盤連正在中山室用餐,二兵吳山炎持3把美製M16自動步槍進入餐廳,對著部隊直喊:「報告輔導長,我要申訴!報告輔導長,我要申訴!」當時,全連官兵都在餐廳裡用餐,連長與輔導長赴師部開會,副連長與擔任值星官的預官陳排長坐在長官桌。
吳山炎突如其來的舉動,引起全連哄堂大笑,副連長笑罵說:「他媽的!哪裡來的天兵,你是跑錯連了嗎?帶槍進來幹嘛?滾出去!」大家笑得更厲害,根本不當一回事。被激怒的吳山炎一拉槍機,所有人才發現不對。吳山炎揮舞著上膛的自動步槍,堵在通往中山室的門口不斷大叫:「我要去死!我要去死!」陳排長上前安撫,但未能奏效,慌亂中,突然觸動板機,頓時槍聲大作,陳排長首當其衝,腰部幾乎被打成兩截,在漫無目標的射擊中,子彈在中山室四處流竄,吳山炎打掉57發子彈後,走出中山室舉槍自裁,子彈由下巴往左臉貫穿,惟未致死。
連長在路途中聽聞槍聲,連忙奔回,只見中山室,一片血肉模糊,哀嚎聲四起,被打成蜂窩狀的餐桶,溢出的豆漿混合著血水佈滿了整個地板,並不時傳來陣陣濃厚的血腥味。上級接獲報告後,各項支援陸續到達,經搶救,計7名當場死亡,2名送花崗石醫院後不治,另8名重傷者和吳山炎一起緊急空運後送三總急救。
吳山炎,台東縣金峰鄉排灣族原住民,為家中長子,有兩個妹妹,8歲時父親不告而別,全賴母親採收香菇和竹筍維生。國小2年級輟學在家照顧妹妹,稍長,隨同母親工作分擔家計,由於年幼失學,幾近文盲,一句完整的北京話都講不好。15歲時,隨同外國傳教士學會羅馬拼音,雖然生活窮困,但並未如當時山地部落盛行的歪風將妹妹賣給人口販子謀利,也未沾染抽煙、酗酒等惡習。
吳山炎分發到后盤連還不到1個月,在連上被幹部同僚以鄙視的─「山地人」稱呼,並常遭到老兵毆打凌辱,案發前3天連續被老兵脫哨,每晚從深夜12點站到天亮,但幹部卻都未處置,滿腹怨氣無從宣洩,致釀成大禍。
吳山炎自裁未成,反而把自己打成重殘,以致神智不清,語言功能完全喪失,根本無法接受偵訊。而無法應訊的兇手,卻讓此案成為軍令系統(郝柏村為首)與政戰系統(王昇為首)鬥爭的籌碼。軍令系統希望朝「匪諜滲透」方向查辦,政戰系統則企望朝「軍紀敗壞」方向查辦,最後,吳山炎被押在軍令系統的新店看守所中。
在自白書及偵訊筆錄中,軍令系統略勝一籌,吳山炎「坦承」有吸膠惡習、對當局不滿、長期收聽匪廣播,還多次收受不明人士的金錢,請求他伺機於軍中製造暴亂。另一方面,警總在台東金峰鄉也積極查辦「匪諜」,吳山炎軍中同袍與同村親族等「機密證人」都指證歷歷,證物則有軍醫署傷亡證明、強力膠空罐、連絡不明人士的密碼暗語多頁與短波收音機等等。
4月初,吳山炎由台灣押返金門接受審判,政戰系統扳回一城,軍方以「破獲匪諜滲透國軍連隊案」起訴,下旬,判處死刑定讞,5月1日在金東碧山靶場執行槍決。30年後,血案發生的地方早已封閉,「匪諜」吳山炎、勇敢的陳排長與不幸傷亡的146師同志們,也就逐漸淡忘在我們的記憶深處了。
這件案子,以最快的速度起訴、槍決、結案。案發當時的安全士官被判3年6個月的徒刑,副連長移送軍法判刑後回營服役,連長與連輔、營長、營輔都記兩大過免職退役。至於連坐處分,因為146師是輕裝師,沒旅長,金防部底下又沒「軍部」,所以要連坐勢必牽連到金防部司令官許歷農與政戰主任武士嵩。最後結果是雙方妥協,師長刁迎春與師主任董金村各一大過免職。(一大過退役後還有終身俸)至於司令官許歷農與主任武士嵩,在「恐怖平衡」下則都沒事。
在台灣,很少人知道這件慘案,也沒有一個完整的報導。即使在Google上搜尋,大概也只能看見管仁健或部分當時基層官兵的片段陳述,消息就這樣被封鎖了。槍聲一響,死無對證了,一件軍中管教不當的案子,最後竟以「匪諜」罪名結案。軍中食髓知味,15年後,將屈打成招這一套如法炮製在江國慶的身上,而造成冤死的一干人等,至今依然逍遙法外。這就是我們的國軍,這就是我們的司法…真是幾十年都不知長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