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9-2011一心)
一整天的課程之中,印象最深的,是晚上的對談咖啡廳(conversation café),這是一種非正式的座談會形式,通常,以某個主講人的演說、一部紀錄片的放映開場,之後,其他受邀列席的對談人或在場觀眾,都可以根據該演講∕電影∕主題的內容自由提問、激盪。
晚餐前,我們就先替教室改頭換面:鋪上手染桌布,用椰子葉、殼、纖維,小石頭,橘色花瓣,或排列、或編織、或雕塑成美麗的擺飾。晚餐後,回到教室,點上蠟燭,關掉幾盞燈,對談咖啡廳正式開張。
今晚開場主講人是蔡政良,一位被都蘭部落領養的新竹客家人,紀錄片工作者,他的阿美族名字Futuru,直接翻譯是「睪丸」,延伸之意是「真正的男人」。當時,為了能夠繼續留在部落,他去唸了人類學,於是,意外成為從都蘭(A’tolan,石堆之意)萌芽的「人類學家」,他將這段努力學習成為阿美族真正男人的歷程,寫成了<石堆中發芽的人類學家>一書。
他講話的同時,其他幾位對談人陸續進來,有與他同一年齡階層的阿美族兄弟Cawan,還有比他們小一階層的兩位弟弟,以及這次工作坊中的三位原住民學員──飛魚、巴奈、那布,他們三位來自不同的部落,目前都選擇定居在都蘭。
Futuru跟我們介紹都蘭部落特殊的年齡組織Kapot,有別於其他部落、以個人歲數決定所屬年齡組織的形式,都蘭的Kapot,以五年為一單位,Kapot中所有成員會在五年後一起晉級。組織的名字很有趣:「拉中橋」紀念台東市與北邊海岸公路間的橋樑完工通車,「拉贛駿」紀念太空人王贛駿…等。Cawan跟我們介紹都蘭母系社會「很多媽媽」的傳統,女性生了孩子後,名字就會改成「XX的媽媽」,於是,一個家族裡,就會有「很多媽媽」。以上兩特色都強化了以部落為主的社會結構,使個體在部落生活中,享有權利、履行義務,這是都蘭部落凝聚力強大且仍具實際運作力的原因。
被問到「都蘭部落」和「都蘭村」是否不同,Cawan回答說,都蘭部落是以血緣或姻親定義的,一個都蘭部落的遊子,離家再遠、再久,永遠是部落的一員,而都蘭村,是行政區域的劃分,一個在都蘭村居住,但未參與都蘭部落公共議題討論,不享有權利義務者,只是都蘭村民,不是部落成員。所以,部落的界線,是無形的;村的界線,是有形的。
來自蘭嶼的飛魚說,他選擇定居都蘭,是因為藝術創作的生活型態,使他在家鄉顯得格格不入,他晚上創作,早上無法早起捕魚,感覺家人的為難。鄰近的都蘭,提供了一個充滿養分而自由的創作環境,文化上也感覺親切。不過,雖然在都蘭多年了,他仍不會加入都蘭部落的豐年祭,因為知道自己不是部落成員,只會在一旁帶著敬意地觀禮。
巴奈,是一位具有卑南與阿美族血統的創作歌手,她從小隨家人在台灣各城市鄉間遷徙,只有小學一到三年級,回到父親的部落短暫居住。會在都蘭落腳是因為,比起母親的家鄉初鹿,都蘭提供了更接近兒時記憶中部落生活的氛圍,並且充滿了創作的養分。但她一直很有意識地知道,自己是都蘭村民,不是部落的人。
有人問,他們是否有意識到此時此刻所面臨的環境危機、生存挑戰,是超越族群界線的。是如此,然而,從大家的回答中看到,個人的努力仍要以所屬的族群、地域為施力點,才能夠發揮效力。我想,這就是師開示的僧寶──「理想與現實的折衝調鼐,內外一如,世間公益與四無量心的落實。」我們必須在學習做一個居民、部落成員、協會會員,國家公民…的過程中,來實踐對法的認知。
白天課程中,討論到the sense of place,一種對所居住地方的感覺與認知,好多學員發現,記憶中根本搜尋不到跟土地的認同或連結,也叫不出所屬區域的河流、山脈的名字,彷彿一種與所處環境全然的漠視、脫節、切割,頭一次意識到這種分離時,就好像巴奈說的:「二十幾歲,我終於知道自己不是『中國人』,面對過去那二十幾年的生命,感覺是很不堪的。」
停了一下,巴奈接著說:「這個國家就是太愛說謊了!…第一天上課時,老師說:『讓我們向這塊土地上的原住民致意,感謝他們對這塊土地的照顧。』生平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突然感覺到真正地被尊重。」
今晚發言的人,大多是原住民,在場有些學員,聽了以後,感到沮喪,甚至私底下表示:為什麼要一直分別原住民和漢人,增加族群的對立?或:這又不是我造成的。
我聽到這些話背後所傳達的痛,因種種分離、漠視、逃避、無知…而造成的痛。雖然,以分享、而非指責的方式,把這個痛的體驗說出來,是療癒的開始,然而,我們更迫切需要的,是真誠無畏地面對錯,看到,錯不是你的、我的,錯就是存在,我們如何能夠停止它造成的傷害。
如果今天我不去面對前人所犯下的錯,就是一種「強迫後代子孫承擔」的輪迴模式,是一種跨世代的不公不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