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散了
景物終於清晰
但是
為甚麼都含著眼淚
一直都把「詩」看成生命經驗中最直白最不經思索的自白或是吶喊。影片「超級大國民」,這幾行句子所構成的意象,把男主角三十幾年來被囚禁的沉痛,輕描淡寫的浮出。
對說話的人來說,霧是甚麼?
含著眼淚的心情究竟又是怎麼樣的心情?
他說:「早以為這輩子不再有夢,早就決心任由生命靜靜消失滅亡的我,竟然再度夢見馬場町,夢見陳 先生的面容。他都沒有老,我夢見子彈打進他那麼青春的身驅,槍聲響亮,但是,中彈的彷彿是我,我的胸口一陣的絞痛,聽見他說,許 先生….我好冷啊!」
許毅生,一位五十年代參與政治讀者會而被判無期徒刑的老人,在當年受刑過程中受不了而供出好友陳政一,致陳被槍決而不知葬身之地。刑滿16年出獄後,許因愧疚而自囚於養老院十多年。一日心臟病突發,他決心外出尋找陳之墓地。
這個讀書會,讓這些充滿理想的進步青年被判刑16年(原本判無期徒刑);讓無意尋來聊天的朋友判刑8年;讓僅僅只是倒茶的女孩也判刑3年!
「一度自認為是進步的青年,如今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的時候,我不得不承認,自己果然是一個退化的老人了,16年的牢獄,加上12年養老院的自我囚禁,34年來,被社會惡意的放棄,加上自己有意放棄這個社會的同時,社會也將我忘記了。」
從照片轉到獅子林、從腳鐐聲轉到刀叉聲,片中用了許多細緻的聲音讓我們感覺到主角心理在掙扎、回想、反省的過程,老照片和新建築的對比,深沉緩慢的基調鋪陳出一個被壓抑的、被放逐的、被噤聲的、被企圖掩埋和荒煙化,那深深刻烙在台灣人民心裏以及身上的時代悲劇。
至今尚未真正脫離的,驚恐。
那是怎樣的驚恐?
當許毅生走過台北市忠孝東路上華麗的喜來登飯店,聽到裡面刀叉交錯的聲音,卻總會想起警總刑具的恐怖?
那是怎樣的驚恐?
看到人們在青年公園的綠色草坪婆娑起舞,卻想起地下埋葬了無數的冤魂和鮮血?
那又是怎樣的抽離?
台灣人的小孩,也許只記得「辛德勒名單」中滿山的燭火,只記得納粹殘殺猶太人的情節,男主角林揚(飾許毅生)在山野中燒紙錢的映像、台灣知識份子在馬場町(現在的台北市青年公園)被集體槍殺的畫面,不曾投射到他們心裏面過。
女主角蘇明明(飾許毅生之女)大罵身為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的父親那麼愛搞政治;身為丈夫與父親的,老以為自己做的是對妻女最好的選擇,沒想到連贖罪十多年都是傷害。他繼續被囚入悲劇的牢籠,想要療傷,卻徒增傷痛。妻子在家服藥自殺,臨死前彈著蕭邦的〈夜曲〉,彈完後砰然一聲趴倒在鋼琴上。
林揚在一片坑坑疤疤的竹林野外燒紙錢祭寃魂;終於,他找到了,他可以為他點盞燈,跟他說聲對不起,「然而,這一切都太晚了,是不是?」潺潺悲痛的口白道出,配上范宗沛的譜曲,那隱忍了40年的悲痛豈翻得出!
在那條陰森長廊上,在那雙手銬鎖上的手高舉,一隻比著二、一隻比著一的畫面,抗議變成了慶祝?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隸,無知即力量」正是黨國政教合一的「煩惱即菩提」!
二條一,曾是世界上最無人性、最恐怖的法律,動員戡亂時期戒嚴法中的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款,惟一死刑,那個時代──叫做白色恐怖,是沉寂中充滿著血腥和罪惡的時代,也就是現在領導中國國民黨這群黨國妖孽還在敲鑼打鼓、祭祀緬懷的蔣氏王朝的美好。
總有人說:「要向前看,要走出悲情」。這是最宿命最卑屈的告誡。
但什麼叫悲情,現在的年青人完成不知道什麼是228事件、什麼是白色恐怖,走過獅子林時不知道以前叫東本願寺、走過來來飯店時也不知道過去那個地方是如何的摧殘蹂躪人權,要年青人走出悲情,簡直莫名其妙,完全不瞭解悲情,哪需要走出悲情!只要還沒有真正走入悲情中記取痛苦的記憶帶來的教訓,我們就不能成為一個理想的國度,只要對這些遺失的記憶無感,就只會任憑宰制。
社會的進步需要認識和記錄,需要思考和批判,不記得悲情,就不可能接受,不可能接受就不可能走出。因為白色恐怖的幽靈就在你遺忘和無知的情況下,隨時盤旋在現在的天空中勾連復辟,自由得來不易,卻可以瞬間失去。
喬治.歐威爾這麼寫:「誰控制了過去,就控制了未來;誰控制了現在,就控制了過去。」當殺人魔頭仍操縱著歷史的詮釋,這世界就是陌生的;那讓一個人一輩子歉疚、自囚的,就很可能依然是他存活的唯一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