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公車空蕩蕩的,聽到一位外省口音的太太和一位台語腔阿伯的談話:「現在的小孩都不能打不能罵,都無法無天了。」「對啊,我們以前在學校被老師打罵,受委屈,回家都不敢告訴父母。」「以前的家長會送藤條給老師,請老師教訓孩子,現在的家長都站在孩子這一邊,老師根本就管不了孩子了。」「對啊,我們以前當兵,都會要做這個做那個,一個月只有500塊,現在當兵,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領一萬多塊。」「現在的年輕人沒有吃過苦。我們以前老師說什麼,父母說什麼,就是什麼,哪敢頂嘴?」「就是這樣,現在社會才會那麼亂!」
他們倆好像找到了知音,一搭一唱。
我上前微笑、有禮貌地說:「聽到你們的話題,蠻有興趣的,想問你們,對政府開放瘦肉精有什麼想法?」
那太太立刻回應:「那不能比較!那是國與國之間的事,我們管不著!」
覺得她很敏感,好像已經預測到我想要用的比喻:大人說什麼,小孩都要聽,就好像政府說什麼,人民都要閉嘴一樣。
她緊接著說:「還有,台灣才不像韓國,韓國現在比我們強,有那個本事反美牛,我們台灣現在很差,大陸的學生都比台灣的學生優秀多了!」(我心裡想,那是假設他們還沒有被豆腐渣工程壓死,沒有被毒奶粉毒死,沒有從富士康的宿舍跳樓自殺吧…,還是,她想到的都是那些有錢有勢的中國共產黨高幹子弟?)
我說:「我們不是應該要對台灣有信心嗎?如果大人們都覺得台灣很爛,那麼,我們的下一代,怎麼可能幸福?…我也是年輕人,很有誠意地跟妳溝通,還跟妳撒嬌哩,我沒有那麼壞吧。」她很堅定地一直搖頭,一直揮手,不願意多看我一眼。
我問:「咦,現在的台灣,不都是那些被打罵長大的人,在治理的嗎?所以才會這麼爛?」她搖搖頭說:「才不呢,那些人都出國了,不在台灣。」我:「馬英九不是回來了嗎?」她沒有回應這個問題,只說:「台灣很爛!台灣的孩子很爛!」
到站了,下車前,我還是保持柔軟的微笑跟語氣對著她說:「我就認識幾個很棒的孩子,我覺得,不應該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雖然從頭到尾面帶著微笑,其實,我的心底很痛、很痛,是什麼樣受盡壓迫和屈辱的體驗,會讓這位外省太太和這個本省阿伯,那麼迫切地希望把同樣的暴力加諸在下一代孩子的身上呢?
出門前才看了2008年中國公安慘無人道地毆打並凌虐圖博人的影片,簡直不敢相信,一個人怎麼能夠對另一個人,做出那樣的舉動,然而,回想到學生時代,老師對我們的打罵,還有,在馬路上,機車騎士、公車駕駛,對行人耀武揚威、虎視眈眈,那種幾乎喪失人性的暴力傾向,離我們其實並不遙遠。
公車上的談話,對我來說,是一種震撼教育,我看到,台灣完全沒有民主教育,轉型也只虛與委蛇,隨著國民黨行政權獨大的復辟,反動的保守勢力與中共隔海唱和,甚至開始反撲,從網路言論自由的限縮,到《都更法》、《人團法》、《集遊法》、《國家安全法》等惡法的持續存在,半數人民對執政者的極不信任,台灣軍警用棍棒毆打示威民眾的那一天,是否指日可待了?
我體會到,「轉型正義」的必要與迫切性。那些在國民黨統治下生活了四、五十年的台灣人,喪失尊嚴,喪失判斷力,如果,我們不透過對獨裁政權的制裁與全面反省,來撥亂反正,那麼,他們會永遠認為:「對個人的壓迫,是為了維持國家穩定的必要手段。」
前幾天,把李臨秋的幾首經典好歌下載到手機,晚上回家等公車的時候,剛好可以拿出來聽,第一首《望春風》,是上揚唱片製作、有管弦樂團伴奏的版本,速度很慢,主唱李靜美一字一字的發音非常清晰,正適合學習,於是,我反覆聆聽、跟唱,整個人浸泡在音節的宛轉、情感的細緻、用字的典雅中,喜樂不已!
據說,李臨秋都會把他寫好的歌,唱給不識字、沒讀過書的母親還有太太聽,她們聽懂了,才算通過了,如此,才成就了一首首雅俗共賞的經典之作!
有人在他的追思會上說:「望春風,傳情、傳族聲、傳萬事;補破網,補情、補民心、補人間。」
今晚,透過李臨秋的歌,傳達了自己對台灣的深情,也開始縫補那曾經的斷裂與空缺,我真的很想直接對下午那位太太說:「不要再唱衰台灣了!台灣是我的家,請不要這樣污辱她!」
一上車,居然又看到下午那位阿伯,我微笑對他說:「這麼巧,又見面了!」他笑瞇瞇地對我說:「剛剛喝完酒回家。」他的身體搖晃晃的。下午,我有問他,他的父母教了他什麼,他又給了他的孩子什麼?他的回答是:「我的父母是甘苦人,我的孩子都不理我。」
滿目瘡痍的台灣社會,待傳承、待縫補之處甚多,是個浩大的工程,需要每一個世代的人,一起來努力,而對這塊土地的虧欠與感謝,正是我們之所以責無旁貸、義無反顧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