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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時常需要飛到中國去幫客戶查帳、盤點。年末的上海郊區已經很冷，零下兩度的樣子。在廠區穿來穿去，作業員說他也好些天沒休假了。客戶接的多是蘋果的單，在車間裡(生產單位的作業區域)，看到一塊鋁板怎麼變成一片薄薄的雕著蘋果標誌的殼。
好多年輕的臉孔。
前些日子有一則新聞，一個大學畢業的作業員描述廠裡的生活如何消磨人的意志。現場看著他們反覆的做一樣的細小的毫無意義的動作，比如說打洞，一天打幾百個洞。
讓我想起那個笑話：一個科學家到南極採訪企鵝，第一隻企鵝說他每天都吃飯睡覺打洞洞，第二隻企鵝也是，訪問到第一百隻企鵝終於得到不同的答案，他說：『我只有吃飯睡覺。』
科學家問他怎麼不打洞洞呢？
他回答：『我就是洞洞。』
笑話是悲哀的黑色幽默，而我親眼所見的生產線上，卻是真實的人生。比如說品質保護部門，眼見一排一排的年輕人反覆把某個小零件嵌進另一個小零件，這樣的動作一天可以做上百次；問他一年回家幾次呢？他說，就過年一次吧。
昂貴的科技產品其實就像一罐幾千萬朵玫瑰製造的精油，不過我們手上拿的並非花朵而是人的血肉壓榨來的。可是人的價值如何換算？
人的生活其實是一樣的。
盤點完就接著趕赴下個地點，路上私家車師傅跟我提起一個歌手。他說：『這個歌手特有批判思想，他敢批評前主席，在我們這裡是不能批評主席的。』
私家車師傅還說他也看了我們的大選辯論，他覺得蔡英文講得最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故意探這台灣來的小女孩對於『祖國』有何想法，於是我有一搭沒一搭的接話。
或許是難得有『來自民主之島─台灣』的客人吧，又或許是日常裡根本無人可討論，師傅繼續闊談他對於政治的看法；我倒是顧自想起盤點前一個星期在東莞查帳，一個廠區課長問說台灣人怎地如此熱衷投票呀，當時我也一搭沒一搭的回。
如果不是在工作時間，我其實想要跟他說，因為我國的人們基本上相信選票是支鑰匙，可以轉動大機器的一個小齒輪，即便只是小小的一動。我們相信，就算台灣這艘船最後會駛向對岸，這也是台灣人民共同的意志，姑且不論這樣的共同意志背後所充斥的政治謊言以及許多人對於經濟發展假象的錯誤憧憬。這至少是我們共同的決定，即便決定走向敗亡，仍然是我們意志的集合，我是這麼相信的。
可是或許廠區的課長會回答我(在我的想像中)，他可能會回答我，在中國，我們就是齒輪，齒輪從來沒有獨立自主思考的可能，我們投下的選票是大官們的鈔票。
私家車師傅車上輪放了幾遍來自台灣歌手的歌。他突然問我：『台灣這麼小，怎麼這麼多歌手都從台灣來？』
如果旁邊沒有同事，或許我會告訴他，因為我國比較自由，自由的地方才有創造的可能，因為人的心其實是會飛的，限制住了就什麼都沒了，就像現在的香港。當然他一定聽不明白，因為他們被自由排除在外，人大概很難理解從未完全擁有過的事情。
我也是到了車間才理解為什麼某血汗企業會有一個又一個的墜樓事件，在車間裡人化成了機械，可是人的心經不起這種壓力的切磨。
華人勤奮是天性也是勞碌的宿命，和國籍無關，工作都是累人的，所幸我生長的國家讓人相信有改變的可能；就算還要花很大很大的力氣，我都明白可是我相信。在我們的島，我們可以表述個人意志，我們能擁有自由的靈魂，雖然民主深化得還不夠，但我們有許多人正在努力。
